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恩泽百年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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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10月,国务院核定公布“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”,台州有八处入选,恩泽医局旧址赫然在列。 车马喧闹的临海广文路,台州医院北门,再稍稍朝西走,沿着蜿蜒小路到北固山腰,便能见到恩泽医局。 这是一处“中西合璧”的建筑群,中式人字形屋顶,西式方形百叶木窗。主楼正门上方内嵌着镌刻“恩泽医局”四字的尖顶石质匾额,进了门,穿过基督教会礼拜堂,有一间诊疗室,桌案摆置如旧。 自被评上“国保”,游人来往终日不绝。恩泽院史馆主任黄米武是这里最专业的导游,他轻叩门窗玻璃,向访客介绍道,建筑内的玻璃都用牡蛎灰浇得严丝合缝,“从医局建成起,就安在上面,118年了,从未坏过”。 118年,往前推算,医局诞生时间是清光绪二十七年(1901),由英国医生白明登创建。换而言之,这是一座清朝年间的西医院。 “想要看清朝医院什么样,就来恩泽医局吧。”国家文物局第八批国保申报复核专家组成员、东南大学副教授蒋楠说。这里完整保存着清朝时期西医院的全部信息,为全国罕见。 是的。除了可触摸的文物古迹,大量老照片和第一手史料,能为来访者复原出百十年前的完整记忆。而透过这些记忆,我们可真切地感知到,与“恩泽”命运共同浮沉的人物群像背后,始终有一种精神维系着。 这种精神,即行医之本质:救死扶伤。 一 公元1898年5月,台州府城炭行街(今临海紫阳街南段)来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。他身穿黑色西装,头戴礼帽,嘴唇上方留着浓密的胡须。他的汉语并不流利,但与人交流时总是彬彬有礼。 “我叫白明登,从遥远的英国来。”他自我介绍,“我是一名医生。” 白明登在街上一处诊所住下,很快,他就与周遭百姓打成一片。炭行街,以炭行林立得名,卖炭翁多是穷苦人,买炭的大都家境殷实,穷富两种不同阶层的人,每天都在这条街上相遇。 穷人们很喜欢白明登,这位“洋医生”看病从不要钱。在富人眼里,白明登拿听诊器贴人胸脯,多少有辱斯文。好在“西学东渐”使得社会风气逐步开化,加之白医生确实医术高明,他也因此获得了上流人士的认可。 白明登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到中国,来到台州府城临海?他此行又抱着怎样的目的?其中缘由,要从鸦片战争后,宁波被辟为清廷“五口通商”口岸之一说起。 1842年,《中英南京条约》签订,让外国的商船得以在宁波港靠岸。纷至沓来的人群中,除了商人、游客,还有传教士。 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教事业,主要依靠办医、办学和慈善救济。十九世纪50年代起,英国圣公会医疗传教士入甬,先后在杭州、宁波建立了广济医院(浙医二院前身)和仁泽医院。1880年至1890年间,圣公会医疗传教士们随商旅马队,顺着台甬古道到台州境内,在孔坵(今临海市汇溪镇孔丘村)和大石(今临海市河头镇)设点行医。 希金医生(Herbert Hickin)是来台州较早的圣公会医疗传教士。他在大石待了几年,再进入台州府城,用西医为当地人治疗。受到欢迎后,他在炭行街购置了一诊所,继续勤勉地工作。1894年末,希金感染了恶性疟疾,不得不返回英国治疗,病痊愈后,他又立刻回到台州。彼时府城百姓能普遍接受西医,希金医生功不可没。 和希金一样,白明登也是一名充满理想主义和济世救人情怀的传教士。他出身于英国中产阶级家庭,自小接受基督信仰教育。他从圣托马斯医学院毕业后,成为一位临床医生。 按照寻常人生轨迹,白明登将继承家业,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。然而,在一次例行祷告中,他感觉心中有一股“不可言喻的敬畏和喜乐”,他意识到,自己的人生已不属于自己,而是属于当时从欧洲延伸到中国的宣教运动。 他在日记里写道:“从那时开始,我对于到中国去行医的信念从未动摇过。也是从那时候起,我开始为中国而活。” 于是,白明登向基督教圣公会递交申请书,得蒙批准成为传教士。期间,他遇上了美丽的护士莎拉(Sarah Long)小姐,两人结为夫妻。1896年,这对新婚夫妇坐上了前往中国的轮船。白明登时年24岁。 到中国的第一站是杭州广济医院,白明登夫妇在这里学习汉语和江浙一带民俗文化。两年后,他们举家搬迁到台州,接替希金医生炭行街诊所的工作。莎拉女士在日志里描述了当时的场景:“我们到台州府的第一印象就是古塔,一条美丽的江水围绕着台州府。” 炭行街诊所设备简陋,楼下看病,楼上住院,最多只能容纳12位病人。随着前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,诊所显得很局促,卫生条件亦不容乐观。“这屋子又脏又破,我们竟然在那里进行了手术!”在发给英国母会的述职报告中,白明登这样写道。 一个心愿在白医生心里发了芽。他向清政府官员与圣公会建议,要在台州建一座现代医院。 二 建造医院,先要选址。白明登把目光锁定在北固山望天台,这里有一大片开阔的山坡地,旧时有“小桃源”之称。在这里建医院,环境幽静,交通相对便利。 经过沟通与协商,这块地被原主人以较低廉的价格卖给了白明登。随后,白明登亲手设计了医院的草图。在他的构想中,新医院要有住院部、高档病房,要具备医校和卫校的功能,还要有一座容纳百人的礼拜堂…… 建医院更需要一笔高昂的资金。白明登写信给英国的家人与同仁,进行社会募捐。台州府官员们与圣公会华中地区教会也鼎力相助。 就这样,医院开始动工。盖房子最易出现烦心事,古来如此。莎拉女士的日志里就记录着这样一件事:房屋即将封顶,刚好临近春节,雨雪随时会飘入建筑内部。工人们以罢工为要挟,企图漫天要价。白明登与对方谈判不下,断然将他们辞退。幸好,有个包工头曾患严重的肠炎,受到过白医生的医治,他见状立刻带人来帮工,把大楼最终盖成。 1901年春天,医院主楼“养病院”建成了。白明登为新医院取名为“恩泽医局”。开诊当天,台州知府张琳、临海知县毕贻策、圣公会华中教区首任主教慕稼谷(George Evans Moule)等人悉数到场。在医局门口,众人合了影。 医局的整体建筑,直到1905年才全部完工。主楼“养病院”,包括了礼拜堂、门诊室、手术室、住院部等,属于综合性大楼。“学生宿舍”,是供医学生和护理学生们住宿用。“清气院”有两层,楼上是特等病房,楼下是头等病房。院舍共可容纳50张床位。 医局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。每日早晨7点半,医局人员起床进行大扫除,给病人吃早餐,测量体温。9点,医生们进行查房,与患者交流,然后门诊到中午。手术、讲座、培训都放在下午。傍晚5点半,结束一天的工作。住院的所有病人都要支付饭钱,但非常贫困的人可以免单。 白明登的医疗团队中,先后交替加入了布朗尼医生(B·S·Browne)和彼迪医生(J·C·P·Beatty)夫妇,还有中国的莫医生、唐小姐、两个医学生、一名本地传教士和一些勤杂员工。他们共同救治了无数患者。 白明登在台州生活了十余年。早年风度翩翩的小白医生,逐渐变成阅历丰富的老白大夫,他与台州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白明登夫妇一共育有五个女孩、两个男孩。不幸的是,其中一个男孩因病夭折,安葬在临海当地。 1914年,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。白明登被召回英国,在部队担任军医。战后,他因健康缘故不能再胜任跨国医疗工作。但他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中国的朋友们,和他倾注多年心血的恩泽医局。1935年,白明登在英格兰莱斯特去世,享年63岁。 三 白明登离开后的几年间,恩泽医局经斐约韩、金丕恭、金养泉等三人主持。只是,因政局动荡等原因,医局入不敷出,患者骤减,开诊也时断时续。1919年,医局彻底停办。 按照当时情况,隶属圣公会的医院一旦经营不善,会面临两条路:或是出售给其他教会的医院;或是关门大吉,卖作他用。 正当恩泽医局处“危急存亡之秋”,一位古道热肠的医生出现了,他就是陈省几。 陈省几,字闪日,号身寄,1885年生,天台人。他少年时,跟一老道士读经,后在私塾教书。20岁那年,他辞教赴杭州,在西湖边以代写书信、画画谋生。第二年,恰逢杭州广济医药专科学校的校董陪客游西湖,见陈省几写得一手好字,且聪颖好学,便邀请他进入广济,以抄写医学讲义为业。过了两年,他以半工半读的方式,就读于广济医专,五年后毕业,留校担任校医,兼任浙江政法学校的国文教师。校友对他的评价是“极慈善耐劳”“热心医道”。 得知恩泽医局停办,或将出售,陈省几很着急。“医院本与我无关,可我不忍心看到这个‘济人仁迹’就此飘摇。”他写信给中华圣公会浙江教区(中华圣公会成立于1912年,为各国圣公会在华联合会),请求续办医局,并毛遂自荐,让他负责医局事务。这个提议,获得教会首肯。 1920年,陈省几到任恩泽。他内外科兼长,开展了一系列外科手术,过去需要转诊到杭州的患者,在恩泽即可得到医治。他亦注重病人“灵魂体”的全方位治疗,恢复了礼拜堂的周日布道和早晚间祈祷。同时,他担负起了诸多社会责任,譬如专设戒烟(鸦片)病房,收容患者,自制戒烟丸,免费为毒瘾患者治疗。流脑、霍乱等瘟疫爆发时,医局为百姓提供义诊。 陈省几等人的数年经营,让医局重新回到良性发展轨道,患者日益增多,以至于常有人手不足的状况。陈省几适时恢复医校,设置医士、助产士、护士等专业,对外招收学员,以扩充团队力量。医科学制为五年,护士学制为两年。 1932年发生了一场风波。教会计划重新出售恩泽医局,卖给富商做别墅。陈省几听到消息,立即找到中华圣公会浙江教区会督高德斯,表示自己愿意购置医局产权。双方协商后,签订合约,确认医局作价计银元两万,先交付一万,余款在翌年7月底付清。 买下恩泽后,陈省几改“医局”为“医院”,因为当时院内已有10个科室、50名工作人员,算得上民国时期规模较大的西医院。 为了那笔一万元的余款,陈省几多方借贷,每到过年被债主追讨,最为难熬。他甚至作诗诉苦:“噫,我不为此医院,何至受如是苦耶?” 从1932年到1940年,陈省几共向圣公会支付15600元大洋。教会念陈省几确实艰难,减免了剩余费用。最后一张收款凭据写道: 收到陈省几医师700元,是恩泽医局的最后一次付款,十分感激。浙江省圣公会代表马利亚,1940年11月7日。 四 如果不是陈省几买下医院之举,恐怕就不会有太平洋战争时期,恩泽医院营救美国飞行员的传奇故事。 1942年4月18日,美军发动“杜立特尔空袭”,16架B-25B米切尔中型轰炸机从航母起飞,于正午抵达东京上空进行轰炸。任务完成后,飞机飞往中国寻求降落。 由于飞抵中国时已是风雨交加的深夜,机舱内又缺乏导航与通讯设备,飞行员们被迫各自降落。其中,7号机组降落在三门湾大沙村(今属宁波市象山县鹤浦镇)附近的海上,五名机组人员中四人受伤。他们被大沙村的村民救起,安置在三门县南田卫生院。 此时,中国已接到美国方面请求救护飞行员的通知。4月20日,陈省几受时任临海县长庄华强之托,派长子陈慎言等三人连夜赶赴三门。 陈慎言见到美军飞行员后,仔细查看他们的伤情,发现主驾驶劳森中尉(Ted Lawson,或译“劳逊”)伤势恐怖:他的门牙受撞击冲入了鼻窦,左小腿撕裂伤,胫骨外露,严重失血,发高烧。 陈慎言对他们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,当即决定:“所有的伤员须送到恩泽医院治疗。”4月21日一早,众人抬着伤员急行60公里,于晚上10点抵达恩泽医院。由于战时药品奇缺,医生们倾全院之力对飞行员进行救治。 陈慎言在回忆手稿《抢救美国飞行员的经过》中写道,经治疗,其他几位伤员情况好转,唯独劳森“腿伤情况不佳,有恶化、危及生命的危险”。他即和参与治疗的美国军医华特(Thomas White)会诊商议,提出进行截肢手术,以保住伤者性命。 手术由华特主刀,陈慎言任助手,过程顺利。术后,劳森失血过多,在一周内先后输血4次,每次300毫升,分别从同血型的其他飞行员身体抽取,直接输入伤员体内。 劳森在恩泽医院住了20多天。康复期间,他穿上了附近百姓送来的布鞋和草帽,疼痛难忍时,趴在窗台边的孩子会转移他的注意力。他说,曾在美国街头和电影院看到有中国救援会为抗战募捐,路过时偶尔捐点钱,自认已非常慷慨,如今在中国受到这样的无私救助,感动得直想哭。 随着浙东战事渐紧,日军逼近临海,伤员们只好在陈慎言的陪同下,踏上转移之路。5月18日,一行人告别恩泽医院,一路南下到桂林。6月13日,伤员们飞往印度疗养,后辗转回到美国。 劳森回国后,把空袭日本和在中国获救的全过程,撰写成回忆录《东京上空三十秒》。这段故事后被拍成电影,于1944年8月上映,隔年获得奥斯卡奖。电影中,陈省几、陈慎言父子均登场,人物还原度很高。 美国人一直感恩陈氏父子与恩泽医院。1992年,陈慎言等四位中国老人受美国政府之邀,参加纪念美国空军首次空袭日本本土50周年活动。他们所到之处,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。1996年,陈慎言病危,劳森的夫人艾伦女士(Ellen Lawson)写信来慰问,她说:“当你救起他们时,你救助了美国的几代人。如果不是因为你在他们最需要帮助时,所给予勇敢、精心的专业救护,今天他们的儿孙也不会存在。” 五 陈省几办医20多年,深知个中不易,晚年的他常写诗文表达对田园生活的向往。 可是,闲情逸致的生活,他一天都没享受过。1948年5月,陈省几罹患中风,奄奄一息。临终前,他立下遗嘱,表示:“此医院系我在台州民众中得来,今后产权应归属台州贫民所有,凡有办院才能者,均可担任院长。” 陈氏家族谨记陈省几的嘱托。1951年,他们将恩泽医院无偿赠予人民政府,与浙江省立台州医院合并。恩泽医院更摇身一变,成了省立台州医院疗养部。 上世纪60年代以后,恩泽医院旧址渐渐失去医疗用房功能,一度被用作文工团宿舍,随时间推移,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。这过程中,台州医院也几经易名。 所幸,“恩泽”并未被历史长河所湮没。2008年8月,“台州恩泽医疗中心(集团)”正式注册成立。经过一百多年的岁月变迁,“恩泽”重新回到台州人民中间。 而恩泽医局旧址,也于2011年起进行修复。2017年1月,它被纳入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,直至今年,成为“国保”。 白明登、陈省几、陈慎言……一张张面孔早已远去。他们的理想主义情怀,却成为了恩泽上空恒久闪耀的群星。今天,恩泽医局的来访者都会用两个字称呼他们——英雄。 本文参考书目:《百年恩泽》《关于晚清新教医学传教的空间透析》《抗战时期三门军民冒死营救美军飞行员》《抢救美国飞行员的经过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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